幼稚型理想主义

[伪装者/天台]请与我共(全)

番外

 四月九日,北平,细雨绵绵。
 王天风一个人坐在会所包房里,墙上的钟刚敲过下午三点,心里算了算,他等的人应该就要到了。
 王天风本没想来。

 "自己的弟弟自己知道,你王天风这一页在明台心里是翻不过去了。"
 明楼一贯老神在在,难得在他面前露出些伤感,也不知是不是装给他看,但这样的表演还不足以让他动容,至少,表面上。 
 让他松动的,是明楼特意凑近他耳边说的下一句话。
 "疯子,我真是好奇,明台是你最心爱的学生,你从一开始设计他利用他,直到现在还让他为你的死耿耿于怀,你就不心疼吗?"
 "哦,或者应该问,你有心吗?"

 王天风觉得自己大概还是有心的,死间那夜痛过,永生难忘。明台箍紧他时,他一动都不能动,否则自己下一刻恐怕就会伸手回抱住明台,轻拍他背后说,"不要怕,背叛是假的。"
 可是他终究没有。在那样的关头,理智若被情感战胜了,那也便不是他王天风了。
 只是这句宽慰终是欠了下来,现在事已成,时过境迁,看来也是时候该还。
 
 门被侍者打开,门口传来礼貌的道谢,声音温润,王天风听着嘴角微弯。轻轻的脚步声进来,突然停住。王天风放下茶杯,从容地抬起头看向刚进来的人。
 明台站在门口,眼睛瞪大,一时间,好像连呼吸都忘了。
 不可置信。
 看明台呆楞,王天风轻咳了一声。
 仿佛被惊醒一般,明台回过神,转身遣走了侍者,随即关门,上锁,转回身来一气呵成。
 目光仍牢牢锁住王天风,明台胸前快速起伏。
 王天风在心里叹了口气。
 "明台。"
 声音一如既往,无比熟悉。
 喉头滚动了一下,明台听从招唤,一步步走近,直到站在王天风面前。王天风打量着明台,以往看惯他或西装笔挺,或军服帅气,永远是给人感觉飞扬跳脱,神采奕奕,今日一袭青衣长衫,气质温雅守旧,实在看不怎么习惯。
 两人对视半天,仿佛试探一般,明台伸出一只手,犹犹豫豫地落在王天风的肩膀上。王天风一向干脆果断,受不了明台这样小心翼翼,刚想开口说话,两个肩膀却突然被牢牢抓住,紧接着一阵轻微颤动顺着那两只抓紧的手传递过来。王天风又闭上了嘴巴。
 王天风一直是坐着的,明台在他面前缓缓蹲下,两只手抓住他手臂,大力攥着。
 温暖的血肉,真实的触感。
 "老师……"
 明台仰着脸,迅速红通的眼圈被王天风轻而易举看清。
 明台抬起一只手,视线也随之移动到王天风衣领。王天风预感到他的动作,忍着不躲。明台的手翻下王天风的领子,轻轻按上那道疤,明台的蜃景与现实世界终于在这一刻统一起来。眼前不再总是鲜血淋漓,而是温暖鲜活。
 眼泪挂在两颊,很快沾湿一片,明台低下头,只是更紧地拽住王天风的衣服。 
 "老师,真的是你,还活着,真的是你。" 
 明台的声音扭曲且嘶哑,分明压抑得辛苦,只是这一开口,哭声再也压不住了。
 这和王天风想象中的重逢并不一样,他本已做好准备面对明台的狂风骤雨,却没想到触手可及的却是绵软的疼痛,无处施力。
 王天风心下感慨,伸手揉了揉明台的头发。
 "明台……"
 话一出口王天风才发觉自己的喉咙紧绷,声调也有些不同,便没有再继续说,只放任明台肆意宣泄。
 屋子里只听到明台的呜咽。看着明台抖动的双肩,王天风觉得自己面前的像是一个刚挨过打,现在哭得委屈的孩子。王天风见过别人怎么哄孩子,一时间也很想抱住明台好好安抚他,只是念头刚一闪现,马上就被理性掐灭了。太过温柔的举动,王天风做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明台声音减弱,只剩吸气,王天风觉得该是差不多了,于是抓着明台肩膀,拉开两人的距离。明台突然甩开王天风站起来,却没想到蹲了这一会儿,脚已经麻了,踉跄一下险些跪倒,急忙扶住桌子才堪堪站住。
 明台眼红脸红,样子狼狈,侧身站着不肯看王天风。王天风心下了然,嘴角微弯,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明台。明台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帕,劈手一把抢过,在脸上乱擦一通。收拾过后,明台转过来,终于直视王天风。
 眼睛还是红的,现下满是怨气。王天风心想,亮爪子了,也好。带刺的明台王天风一贯最会收拾,刚刚那样柔软的才令他感到棘手。
 王天风用视线示意自己手边的椅子。
 "坐。"
 习惯真是可怕,本想甩甩脸色发泄点不满,听到王天风不怒自威的声音,明台却本能地想要听话。内心挣扎了一下,明台最后还是坐了过去,只是一脸赌气,不肯首先说话。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死?"王天风给自己和明台都倒了杯水。
 明台偏过头想了想,闷声说道:
 "大哥。"语气小半分猜测,大半分肯定。
 "你倒是不惊讶。"王天风从容地喝了口水。
 "在上海,我想除了大哥没人有这个能力了,我不也是大哥救下的吗。可我的确没想到您还活着,是我亲自含着刀片割下去的,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那触感,我知道。"明台声音不稳,又别过头去,不肯看王天风了。
 短暂的沉默。王天风的手摆弄了一下杯子,视线也垂下。
 "明台,你的确应该怪我。"
 明台面露嘲讽。
 "老师不惜背负骂名,不惜牺牲,都是为了减少前线战士的伤亡,为了战争的胜利,为了国家,为了大义,我怎么能怪老师?"
 "你既然如此理解,那现在又在气什么?"
 "哪敢。"
 王天风冷笑一声。
 "你还有什么不敢。" 
 明台突然转过身瞪着王天风,显然被激怒了。
 "为什么事前不能告诉我,您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棋子就不配知道计划,只配被随意摆布吗?"明台大声说。
 "告诉你?"王天风也似被激起怒火,"明台,以你的性格,告诉你,你能保证不受感情影响,完成整个计划吗?死间计划每个人都要死,告诉你,你能眼睁睁看着郭骑云和于曼丽去死吗?"
 "可是你让我亲手杀了自己的老师。"明台大吼一声。
 王天风刚想开口,突然被明台抓住衣领猛然向前一拉,下意识立刻紧扣住明台手腕。明台身体前倾,揪住王天风,两人面对面对峙。
 "你让我杀了你啊,老师。"明台一字一句都在颤动,"我对你,对你是那么——你却让我亲手杀了你。"
 "老师,你太残忍了。" 
 狂暴而激烈的情绪迎面袭来,两人距离太近,没有任何阻隔,避无可避。王天风手上用力,想强行把明台揪住自己衣襟的手拧开,可当他视线触及明台的眼睛时,心不受控地猛颤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滞了。 
 那一夜的明台,也是这样泪含在眼里,满腔痛心绝望地对他说,"老师,跟我走吧"。
 呼吸变得困难。来之前王天风早已想好面对明台质问的种种应对话语,此时面对鲜血淋漓大大向他敞开的伤口,全都忘了。
 王天风瞪着明台,终是没再说出什么辩解的话来。无颜。
 僵持了好一会儿,衣襟上的扯紧突然消失了。看明台虽仍有怨气,不像要再发难,王天风也松开了手。明台颓然坐了回去,双手随意搭在腿上,肩膀垮塌,目光茫然地落在地上,一脸惘然若失。
 此时此刻,看着明台,王天风感到不忍。死间计划,王天风事前毫不犹豫,事后也绝不后悔,若时光倒转,事情重来,自己一定仍是相同选择。
 但,绝不是没有愧疚的。
 本该一死以偿,却不从人愿,鬼门关兜转一圈,最后还是要回来生受。
 自己是自作自受,只是苦了明台,太不走运,遭遇了自己这个疯子。
 "明台,生逢这个时代,你不幸遇见我,这一世只能如此了。若有下辈子,千万要躲我远点,我也不再去扰你,让你平平安安。"王天风心念及此,微微苦笑。
 明台抬起头,视线慢慢转向王天风,神情怅然。
 "老师心里原来这样想吗?"明台轻轻道。
 "不然呢。"
 "我不是这样想,"明台摇摇头,"即便是最痛心绝望之时,我也不想和老师就此永别,仍是情愿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与老师共往。"
 青年的喃喃低语让王天风的心怦然一动,备感讶异。王天风忍不住仔细打量明台,见明台正目光幽幽地看着自己,眼中深不见底,自己竟不能十分看得懂。
 王天风别过头看向自己前方,明台也没再说话,一阵长长地沉寂,空气中隐有暗流浮动。
 "是我说错,认真活好这一世已是不易,寄望什么下辈子。哪里还有下辈子。"王天风似是感叹。
 明台听了微微苦笑了下,不纠缠,也不反驳。
 "老师,我们不说这个了。" 
 王天风再看明台,见他一脸平静,只剩一点阴郁残留。王天风微微一笑,也不深究。

 "老师,您这次来北平是大哥安排的吗?"
 "不错。"
 "是……有任务?"明台有些踌躇。
 王天风玉石俱焚的风格太可怕,明台真心不想他重来。王天风仿佛从明台的犹豫中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我是来中转。上海我已不能待了,毒蛇能安排的去处有限,毕竟我现在是军统的一个死去的叛徒,送我来这已经是颇费周章。我会在北平待几天,等待时机再做转移。" 
 听到叛徒两个字,明台眼睛闪过一丝阴霾。老师如此牺牲,却要背负污名,被世人误解,自己每每想到,就觉胸中憋闷。
 "待抗战胜利之时,上峰会为老师昭雪名誉吗?"明台忍不住问。
 王天风正喝茶的动作停顿了顿,抬起眼来,看明台微微蹙眉,眼里忧愁中带着点希冀。
 王天风摇了摇头,放下茶杯。
 "不会。"
 "为什么?"
 "死间计划的真相无论到何时都不会被披露。我亲手葬送了郭骑云和于曼丽是事实,万死难赎,背个污名又算什么。路是我自己选的,你不必介怀。"王天风倒是表现得平淡。
 明台只觉心中更加郁闷。
 "好了,我的住处你准备好了吧,一会儿带我去。"王天风不愿看明台低落,转移了话题。
 "嗯?"明台眨了眨眼,终于想起这回事来,"啊,当然,不过我真没想到这回要来住的人是老师。大哥也真是的,为什么不提前说清楚呢。" 
 "怎么说?在电报上写,毒蜂将来你处?"王天风调侃道。
 明台一时语塞。看着王天风似笑非笑的表情,明台心中一转念。
 "老师来这既然是由我接应,是不是日后行动归我管啊?"明台来了些精神。 
 "你还想管我?胆子不小。"王天风微微笑道。
 "哦,那难不成是来管我?"明台冲王天风眨眨眼。 
 "你说呢?"
 明台迟疑了一下,心里其实很明白以王天风现在的叛徒身份,若被军统的人发现就是死路一条,更不可能担任职务了。 
 "我这次来与你的工作并无交集。"
 "哦,我还以为老师是为我而来呢。"
 "我说过我是来中转的,顺便见你。"王天风语气不自觉宠溺。
 "是,老师不用强调了,我绝不会误会老师是专门来见我,顺便中转的。"明台笑容扩大。
 
 稍后又谈了些其它近况。傍晚,雨歇了,两人先后分别离开会馆,大概一个小时后再在约定地点会合,由明台带王天风前往住处。这个院子是明台仔细挑选的,环境较为安全,王天风进来四处检视了一番,没什么异议。 
 "好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吧,你可以走了。"王天风挥挥手。
 "啊,这样就走了啊。"
 "不然你还想住这不成。"
 "呃,那老师你早点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你没事就不要过来了,以免引人注意。"
 "不会的,老师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你忘了?我谁都不信。"
 看明台撇撇嘴,王天风知道他又在腹诽。手痒,又想揍他了。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王天风有些忍俊不禁。当初明台刚进军校,那些乱七八糟的少爷习性没少让他生气,现在想起却觉得可爱了。至少,鲜活、朝气。
 被请到门外,明台只得说:
 "那好吧,老师,我回去了。"
 "快走吧。"
 "老师先关门。"明台一脸微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刚才。"
 "咣"地一声门就被关上了。
 明台看着紧闭的大门,眼底是温柔笑意,又过了一会儿,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了,明台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回去的路上,明台脚步轻飘,好久未有过如此神清气爽,呼进的空气都是清甜。月朗星稀,今晚的夜色比来北平后任何一天都要顺眼。明台觉得上天对他虽残酷过,但终究还是不错,至少让他活着又见到了老师,除了大姐这桩遗憾之外,心中已不能求更多了。 
 做梦一样。
 
 回到自己的住处,程锦云正等他吃饭。
 "你回来了。我去把饭菜热热。" 
 "好。"明台微笑点头。
 "怎么了,看你很开心?"程锦云好奇。
 "没什么,下过雨空气好,心情自然好些。"
 程锦云将信将疑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两人吃过晚饭,至深夜,程锦云进明台房中例行交换情报。
 "日前失去联系的同志仍没有消息。"程锦云不无担忧地说,"你们那边呢?" 
 虽然与程锦云已是相同立场,但日常交流,两人仍习惯称"你们"、"我们",方便区分。
 "没有动静,军统目前重心仍是对日,共产党只是次要,如果是被捕,不像是落在我们手里,日伪或者中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不过也有可是遇见紧急情况需要暂时躲避,得到确切消息之前,不能自乱阵脚,还是先做好应对措施。" 
 虽然明台这样安慰程锦云,但心中也明白无故失联,出事的可能性最大,情况不容乐观,必须做好准备。
 "上面说,这个人身份关键,现在失去联系,我们很多活动都要暂停,联络方式也要更换。再收集消息吧。"程锦云叹气。
 
 明台第二天一直惦念王天风。北平局势复杂不亚于上海,各股暗潮涌动,明台对王天风实在放心不下;既怕他身份暴露被人追杀,又怕他自己再去找死,若是前者明台自忖还能有所防范,若是后者,自己怎样才能控制得住? 
 明台并不太相信王天风的目的仅是单纯见自己或者中转,可是以王天风现在的情况要主持工作的确是不可能。也许他有单独的任务?在这个假设之下,明台能想到的最大可能只有暗杀,这是王天风最擅长的。有什么目标北平的行动组无法解决,需要让老师冒险前来?那一定是很棘手的任务,老师现在无人策应,太危险了。想到这,明台不禁有些焦虑,可是老师不对自己透露任何信息,就是摆明不让自己参与,若自己执意干涉,很可能会打乱老师的计划。 
 难道只能干看着了? 
 明台发现自己一路走来虽已成长很多,却仍追不上王天风的脚步。老师总是剑走偏峰,根本不能预料他会走哪条路,相反的,自己的里里外外却被他了解得一清二楚。明台痛恨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看时间已经差不多,明台收拾了东西,先走了一圈情报站。今日无甚特别。紧接着明台脚步一变,兜转着去了王天风的住处。
 王天风开门见是明台,脸上显出些许无奈,明台权当没看见,笑眯眯跟了进去,进了院子才发现上任房主留下的几个花盆都被搬到外面。王天风把门关上后,径直回来继续翻弄修剪。 
 老师在军校大多时候是威严恐怖,后来在上海相见,大概因身负血腥重任,整个人显得阴霾。这样悠然闲适的氛围在老师身上见得不多,但每每出现,明台心里都觉温柔异常,总是很喜欢。 
 若日日年年都能如此就好了。 
 走上前去,明台帮了把手。 
 "老师今天怎么有这个心情。" 
 "我又不便出门,闲着也没什么事做。" 
 听到王天风似乎没有出门,明台心情好了些,不出门好, 不出门安全。
 "帮我把这抬进去。"
 明台笑了笑。 
 "好。" 

 好不容易都收拾完,明台随王天风进屋坐会儿,王天风让他没事不要跑来,明台嘴上不停好好好,是是是,心里却不以为然。 

 第三天傍晚明台又来,还要顺便蹭饭,王天风已经懒得瞪他,自己已不是他上级,兔崽子是逐渐管不住了。 
 "老师你放心,绝对没有被人盯梢,我可小心了。"明台讨好地给王天风夹菜。
 王天风瞪了明台一眼,只见他对自己笑笑,眼神晶亮,让人不忍苛责。王天风暗自叹了口气,心中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惯他过分了。 
 "你不回去吃饭,程小姐不会怀疑吗?" 
 "没事的,我时常有事要在外面。"明台含混地说。
 提到程锦云,王天风停下筷子,明显是想到些什么。瞄到王天风眼中的阴晴不定,明台心中不安,怕王天风想起共产党的事。若王天风真问起来,自己不知该说真话还是假话。真话,纪律不允许;假话,对老师过意不去。 
 "明台。"王天风沉声说。 
 "是!"
 "你知道军统的规定,抗战胜利之前不许结婚。你和这位程小姐虽已订过婚,但你必须忍耐,你这样聪明应该明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老师竟没提共产党的事,明台心下略轻松了些。虽然这也是个困难的话题,但总比共产党好些。 
 明台快速看了王天风一眼,似乎有点犹豫,过了一会儿,仿佛是终于打定主意,抬起头,小心地看着王天风说: 
 "老师,我和锦云的婚约已经解除了。"
 王天风的动作顿住了,显然非常诧异。 
 "为什么?" 
 明台皱了皱眉,吞吐半天,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
 王天风见他为难,以为两人感情之事大概难为外人道,思忖了片刻,他更关心另一个方面。
 "你既然和她解除婚约,那你的任务该如何进行?"王天风问。 
 明台反应了一下,意识到王天风在说伪装身份的事。 
 "哦,这个没有影响。锦云识大局的,虽然没有了婚约关系,但其它照旧。"
 王天风听完明台的话,看向明台的目光突然闪过一丝锐利。明台直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立刻心虚闭嘴。 
 见明台眼神犹疑,王天风没好气地别过头去,掏出手帕擦了擦嘴,擦完将手帕随手扔桌子上。这饭已经没心情吃了。 
 明台在军统的立场是利用程锦云对他产生的感情,假意加入共产党,伺机获取情报。现在明台与程锦云感情破裂,共产党理应怀疑明台动机,但程锦云却仍帮明台掩护身份,一切照旧,说明两个人是稳固地合作关系,信任并非只是由感情因素来维系,如此看来,明台的真实立场已经是站在共产党那边了。 
 得出这个结论,王天风并不觉得太意外。早在明台炸毁吴淞口码头走私船,或者更早之前收到郭骑云的报告说明台与共产党的小组频频合作愉快,自己就应该想到可能会有这一天。
 明台在一旁看着王天风脸色阴沉,又摸不清他因为哪句话不快,不敢贸然去问。
 "当初你与她频频接触,我本该阻止,"王天风此时不是不恼火的,他也知道自己对这个学生有过太多破例,"只因郭骑云跟我说,你是真心喜欢这个程小姐的,我想,至少在死间计划之前,让你尽可能得到你想要的。" 
 王天风在自责自己放任明台走得太远,明台听来却以为王天风在责备自己解除婚约之事。 
 "是喜欢过。"明台眼神一黯,视线盯着桌上某一处,过了一会又说,"可是后来发生很多事,我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不能释怀;从那之后,除了这个人之外,我眼中再没有谁是特别的,再不对任何人有那样的心情,就连锦云也不例外。是我对不起锦云。" 
 王天风皱了皱眉,直觉明台贪新厌旧,不由得瞪了明台一眼。想说明台几句,又觉明台羽翼已丰,现在又不是在军校,自己哪里还能管得住他这方面。不想跟他生气,王天风把注意力放在另一层。
 "你说的这个人,她是什么身份?" 
 明台的心漏跳一拍。该怎么说? 
 或者,就这样说了呢? 
 明台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心砰砰直跳。
 "军统。"明台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强自镇定说。
 王天风呼吸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晦暗。见王天风沉默,明台心里忐忑。过了一会儿,王天风沉声说道: 
 "明台,你了解她多少?你要知道干我们这一行,身边没有无缘无故的接近,小心被人利用。"
 明台无奈地看了王天风一眼。早就知道了。 
 "我了解他应该不少,但总是没有他了解我多,他接近我的确是为了利用我,我后来也知道了,痛苦过,但不后悔相识。" 
 说话时,明台看着王天风的视线满是温柔与无奈,这一回已是肆无忌惮了。王天风目光直视前方,一动不动,完全不与明台对视。半晌之后,王天风才说:
 "你这样会害死你自己。"
 明台不禁苦笑。 
 "害过了,不过他有他的理由,我虽不甘心,但是情愿。"
 最后一句语声清淡,却动人心弦。 
 王天风闭上眼睛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深深呼吸一口气,仿佛心力交瘁。 
 "好了,你不必再说了。" 
 "老师,我想说。无论如何,我想让他知道。"明台笑容略苦,声音柔和却坚定,"这个人帮我施展平生抱负,实现救国理想,对我意义重要,我曾经——" 
 "够了!" 
 突然的呵斥,几乎是立刻就让整个屋子安静下来,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各自的呼吸和心跳。
 明台虽被喝住,却无法就停在这里。强抑住心中激动,明台慢慢伸出手去,轻轻覆在王天风的手上。 
 "老师,您懂了吗?" 
 明台的手仿佛带着炙热的温度,王天风不自觉颤动了一下。震惊吗,诧异吗?这些都无法形容王天风此时的复杂心情,脑中满是不该如此、不能如此,可是,难道自己就真的不能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吗? 
 并不是毫无察觉的…… 
 见王天风没有反应,明台不自觉喉头滚动了一下,鼓足勇气,把王天风整个手进一步抓握在自己手中。
 这一回,王天风终于转过头,看见明台正注视着自己,目光温柔而又满含期待,脸上是隐隐激动。 
 "放手。"王天风平静低沉的声音中蕴着暴风雨。 
 明台心中瑟缩了一下,手却不肯放,执意更加握紧了些。
 王天风感觉到明台手上动作,眼中一黯。 
 "胡闹!" 
 说话同时王天风反手一切抓住明台手腕往桌子上狠狠一撞,明台手骨被磕,猛一吃痛,闷哼一声。再下一刻,明台整个人已经被王天风甩开了。 
 "老师!"
 "住口,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我很清楚!"明台急切辩解。 
 "你脑子坏掉了!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你是我老师,那又怎么样。" 
 "你知道我是你老师,那你让我怎么办?你想让我说什么?" 
 听到这句话,明台愣住了。是啊,他想要老师怎么样呢?不是不知道老师是一个刻板守旧的人,他怎么会接受?以前以为与老师阴阳两隔,悲剧注定,自己只是一味思念痛悔,从来没有想过后来如何。 
 王天风见明台一脸茫然,一时也不忍再苛责他。沉寂片刻,王天风低声说道: 
 "明台,今天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过,以后不要再提了。" 
 明台猛然抬头。 
 "老师,您不能这样,"明台摇头,不肯认输在这个地方,"我绝不会收回我的话,您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之间早就不同了,您明明知道的,为什么不敢面对。"
 被明台语声中隐忍的苦掐住了喉咙,王天风几次张口,最后才说:
 "你若执意这样,我们的师生情谊就到此为止了。" 
 "老师!"明台心中一痛,真的急了,上前抓住王天风的手臂,"为什么,我没有要求您任何事,为什么您连一个正视都不肯给?" 
 王天风铁青着脸。 
 "老师您在害怕吗?怕什么?别人的眼光?你我都死过一次,随时准备再死,何必管别人怎么想? " 
 王天风突然猛一拍桌子。 
 "可我对你没那种心!" 
 明台瞪大眼睛,不能置信,怔怔说不出话来。半天之后,明台突然低笑了一声,尽是嘲讽与苦涩。 
 "老师的心只有老师自己知道,您说没有,那就没有吧。在我们互相交付生死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在老师的眼中看懂了那些不可言说,结果,竟是我看错。" 
 王天风的手紧紧握住,觉得自己仿佛正被逼近墙角,就快要无路可退了。
 "原来,性命都可以给我,心不能给,是吗?" 
 王天风眼神猛一瑟缩。 
 "住口,给我滚出去!" 声音暴怒。 
 霎时间,又是一阵死寂。
 明台吞咽了一下,努力瞪大已经泛红的眼睛,不服气,真的不服气。
 王天风见他这样,更加气盛,霍地站起身,再一拍桌子。
 "滚!" 
 明台猛一抬头,见王天风双眼通红,似已盛怒。上次看他这种模样还是在军校里,不过那时大多只是单纯火气,并不像现在这样掩饰不住的情绪激动。 
 见王天风如此,明台突然觉得一种深深的疲惫无力把自己逐渐吞没了,心也不剩下。明台模模糊糊地想,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今日再坚持也无用,过往那么多次交锋,哪一次的结果不是最终自己服从,拜在他的脚下。他只会给他想给的,若非如此,自己怎样也要不到。
 再说,自己又不想逼迫他。 
 心中嘲笑自己在王天风面前的无能为力,明台努力收拾了自己形容的惨淡,长长平复了一下呼吸,低着头说: 
 "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 
 等了一会儿,王天风也没有出声挽留,明台只好慢慢站起,转身离开。 

 听见院门关上,确定人已经离开,王天风缓缓坐下,刚刚强撑门面的怒气已不见,只剩筋疲力尽了。 
 多少年来,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心乱如麻;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置身于这种境地。
 王天风长久地坐在那里,心烦意乱之下隐隐有些悔不当初。 
 做错了,不该来见他。 

 第二天早上,程锦云一边把早饭摆上桌,一边不时看看明台房门动静。平时这个时候,明台早该起了。
 昨晚明台回来时一脸低落,话也不愿意多说。程锦云想要过问,可又觉得明台有心隐瞒,问了只怕也未必说实话。 
 桌子就快摆好的时候,明台从房间出来了,一脸糟乱,看起来没有睡好,有点精神不足。看见程锦云,明台道了早安,倒没显出明显的心情好坏。 
 去洗了把脸之后,明台在程锦云对面坐下,虽觉毫无胃口,却仍不发一语把他的份儿吃完。私事归私事,明台毕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你今天还照常吗?"程锦云略犹豫地问。 
 明台知道自己昨天是反常了,程锦云一定是有所察觉,怕自己耽误了正事。对于程锦云这样虽有怀疑却并没有多问,明台心中感激,对她宽慰地笑了笑。
 "当然。"
 程锦云仔细看看明台,从神色中确实看不出什么,只得点点头。 

 这一白天,两人各忙自己事务,等程锦云下午回来,发现明台已经在家等她。仿佛一刻都等不及,程锦云一进门就被明台拽进他卧室,程锦云立刻警觉了。
 "发生了什么事?"程锦云压低声音问。
 "今天有一条情报,可能与你们那边的人有关。"明台眉头微蹙,"好像是中统手上扣了个你们的人,正准备转移到重庆。这个人的身份我现在还不清楚,似乎比较重要,但是军统对他很感兴趣,打算在他们离开北平之前拦截。这个人,会是你们之前失去联系的那个同志吗?"
 程锦云没有马上回答。她不能确定,但是那人失踪十来天了,被捕的可能性最大。 
 明台显然与程锦云想到的是同一层。 
 "可是军统为什么想要中统抓的人呢,而且非要用这种方式?"明台不解。
 程锦云隐隐有些猜测,心中感觉不好。
 "关押地点知道吗?"程锦云问。 
 "只知道计划拦截的地点。" 
 "时间呢?"
 "明天上午。"
 程锦云听了迅速想了想。
 "我必须马上向上面汇报,你现在立刻把所有的信息告诉我。"程锦云说。
 "好。"

 明台等到快半夜,程锦云终于回来,进门之前还貌似轻松平常,关上门立刻一脸神色凝重。
 "组织上决定赶在明天军统动手之前实施救援计划,已经有人去部署行动了。"
 "那我们呢?"
 "不直接参与。我在外围守望接应,你盯着消息,有任何异常及时通知我。"
 明台点了点头。来北平后明台一直负责情报的收集流通,对两党行动组的任务即便关切也难以参与。 
 两人又商量了其它应变细节,直至深夜。
 
 整个上午,明台待在自己每日工作的地方不停地看时间。
 行动时间已经过了,一直没有新的情报传来,无论哪一边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很安静,明台隐隐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到了中午,明台佯作无事回家,正与匆匆赶回的程锦云前后脚进门。
 "怎么样?"关上门,明台忍不住问。
 "行动失败了。"程锦云脸色难看。
 明台心一沉。
 "怎么回事?"
 程锦云看了看明台,转身走进屋子里,神色复杂。
 "下手之前,有人扰乱了现场,使我们的人提前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那种情况之下,我们的人无法动手,就在这期间,目标车辆就此错过了。"
 "扰乱我们行动的是什么人?" 
 程锦云顿了顿,看向明台。 
 "之前没人注意他,随后他又很快离开了现场,我们的人只看见个背影,没见到正面。" 
 明台听了有些泄气。该说什么?明台担任上海行动组组长的时候每一个任务都拼力完成,是以听到他们就这样失手对他来说有点难以接受。 
 "明台,"程锦云目不转睛看着明台,"你要有心理准备,随时可能需要撤离。" 
 "为什么?"明台不解。 
 "因为,"程锦云忍不住吞咽了一下,"这个人手上掌握着几个我们渗透在军统内部的同志,如果他最终没能坚持住,那这几个人就面临暴露的危险,这其中包括你。" 
 明台感到震惊,他立刻有种冲动想问为什么不早告诉他,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
 "不该我知道的,我就不会知道",这种话程锦云不止一次说过,对他当然也是一样。这段日子以来,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组织上是什么意思?"明台努力忽略心中不快。 
 "先稳住,暴露只是可能,并不是必然,但是从现在开始要格外小心谨慎,并且随时做好准备,若到不得已之时,组织会命你撤离。" 
 听完程锦云的话,明台坐在床边,试图快速理清当前状况。目前最好的预期是,这个人没有变节,自己安全;最坏的可能是,这个人已经落入军统手中,随时招出自己真实立场,那怎么办? 
 首先不能撤离,撤离就是承认,前功尽弃。若不撤离,那就得抵死不认,自己在军统的任务本就是假意被策反打入共产党内部,真真假假,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只要没有证据,自己又不认,那他们也只能怀疑。明台越想越清晰,觉得事情还很有转圜的余地,不妨先乐观些。 
 只是,如果被怀疑,那么被调查就是免不了的,锦云说得没错,自己必须格外谨慎,小心被抓住把柄,那么现在有没有立刻需要处理的……
 明台突然站起来,脸色都变了。 
 老师!
 "明台,你怎么了!"
 如果自己被怀疑调查,很可能会把老师牵扯进来。老师现在还在北平,这太危险了。
 "锦云,我突然想到有些事情需要做,我要出去一下。"明台快速说。
 "是什么事,需要我帮你吗?"程锦云感觉到明台很急迫。 
 "不用,我自己处理。" 
 程锦云眉头微皱,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明台却不给她机会了。明台径自走到自己衣柜旁边,作势要脱换衣服。 
 程锦云没有办法,只能点了点头。 
 "你自己小心。" 

 听着程锦云离开自己房间之后,明台迅速从自己柜子里翻出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大把钱和数条黄鱼揣进口袋。 
 未来难以预料,可能不在掌控,必须尽快安排老师离开。
 
 程锦云看着明台匆匆出门,稍微等了一会儿,也迅速换了身装扮跟了出去。
 大白天不利于跟踪,明台又谨慎,总是刻意兜转,程锦云勉强远远跟着转了几条街,却还是在一个拐角失去了目标。程锦云心中懊恼,却又无可奈何,毕竟明台又不是普通人。 
 跺了跺脚,程锦云觉得不能再放任明台,否则不知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自己必须采取行动。
 
 明台一路满心焦虑,办完事后急急赶往王天风处,只想着交付老师各种安排。来到门前,明台敲门也带着些不自觉的急促。 
 门打开,终于看见了王天风,明台却顿住了。 
 王天风见到明台时的表情没有前两日那般柔和,看起来有点疏离和冷淡。明台的脑中短暂地空白了一下,直觉感到自己和老师之间仿佛阻隔了什么,气氛和以往不同了。 
 怔了片刻,终于忆起之前的事,再看王天风不发一语,神色戒备,明台恍惚了一下。
 光顾着心急,差点都忘了,老师大概还在生气。明台想想那日的惨烈,心中苦笑了一下。当然是不同了,再也不能和从前一样了,这不就是自己的所做作为吗,有什么好意外。
 王天风看着明台表情的些微变化,心里有些烦躁。 
 "进来说话。" 
 这句话让明台回过神。对了,自己不是来发愣的,重要的事还没做。刻意收拾住自己的心情,明台跟着王天风进了屋。 
 "出了什么事?"王天风知道明台这个时间来并不寻常。
 明台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了几张纸和之前带的钱物。
 "这是什么意思?" 
 "老师,你走吧。这是帮你做的新身份、通行证还有车票,明天一早就走,你先去天津,到了天津之后去这上面写的地址,到时会有人接应你,并帮助你设法登上去香港的船,这些钱你也拿着,必要时可以疏通关系。"明台略犹豫了下,"我手上资源比不上大哥在上海那般通达,还要请老师自己小心应变。" 
 王天风皱着眉头听完明台的话,并没有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这些东西。
 "你让我马上离开,为什么?" 
 感觉到王天风锐利的探究目光,明台不自觉微微低头。 
 "只是觉得北平毕竟局势复杂,并不比上海安全,让老师在这待久了,我放心不下。这几天大哥都没有消息,等他安排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等不了了。"
 王天风沉默半晌,明台听不见回应,不禁心急。
 "老师,答应我,走吧,求你了。"明台一脸恳切,托起王天风一只手,硬要把东西塞进他手里去,让他握住。
 虽然明台不肯吐露发生了什么事,但眼中的焦急都被王天风看在眼里,明台的心思,他怎会不懂。
 只是明台不知道在他来之前王天风已有离开的念头。那日因为明台的坚持,两人之间恐难恢复从前,王天风若再不走,日后该如何面对他呢。 
 此一别,以后也别再见了,王天风想。 
 "好。"王天风说得风轻云淡。
 明台先是一愣,紧接着喜出望外,他没想到会这样顺利。可刚高兴没一会儿,见王天风神情郁郁,眼中似有些复杂,明台猛然反应到这一别就不知何日能再相见了。 
 脸上刚刚出现的欣喜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明台先是有些茫然,待想更多之后,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满满把整颗心的位置都挤占了。 
 王天风一切看在眼里,心下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需想太多,你只要记得好好活着,活着才能看到希望。" 
 话虽是鼓励,但明台已听不进了,明台此时脑中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每一次分别都有可能是永远"这类想法。
 胸中酸涩鼓胀,明台突然一点也不想让王天风离开了,无论以后怎样都不管不顾。 
 下一刻,王天风猝不及防被明台紧紧拥住。王天风的眼睛瞪圆了些,耳边听见明台气息不稳的声音。 
 "老师,"明台声音颤动,"未来无论您身在何处,让我知道您平安。"
 这不是明台最想说的,却是明台只能说的。
 王天风的嘴唇微张,尝试了几次,终于说出: 
 "好,我答应你。" 
 
 明台晚上回来,进门发现程锦云正等着他。知道程锦云一定有话要问,只是从王天风那回来明台满心失落疲惫,实在不想再与程锦云周旋,于是假装没有察觉气氛异常,硬着头皮找借口想要躲回自己房间。
 程锦云这回偏偏没有放过。 
 "明台,我有些事想说。"程锦云跟随在明台身后。
 终于是来了,明台有些烦闷,只能让程锦云进来。
 "不能明天再说吗?"明台不自觉地有点没好气。
 "明台。"程锦云的语气严肃。 
 "好好好,"明台知道今晚是避不过了,"有事就说吧。" 
 程锦云挨着明台坐在床边,明台的不耐她不是没看见,只是现在已经不能再由着他了。
 程锦云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言辞。
 "今天对方明显是提前知道我们行动,虽然我们的人没有损失,但任务失败了,必须调查原因。" 
 明台木然点点头,这理所当然。
 "那有什么头绪吗?" 
 程锦云看着明台,神情复杂。 
 "消息走漏,不是从源头就是在途径。"
 话虽正常,可程锦云直盯着自己的目光却让明台不自在,直觉哪里不对。
 "你什么意思?"说话同时,明台恍然,"你们怀疑我?" 
 程锦云蹙着眉头,脸色沉着。
 "明台,发生这样的事,组织上自然要调查,杜绝隐患,而你……你曾是军统的人,现在还在考察期,表面来看的确容易惹人怀疑。" 
 "我来自军统你们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明台有些气愤,"再说了,如果我要泄露消息阻拦你们,我一开始不告诉你们不就行了,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面对明台的不满,程锦云似乎是忍了忍。
 "我相信你不会做这种事,可是也许有无意间疏漏?你最近有没有接触什么可疑的人?"程锦云上前抓着明台的手臂。 
 最近接触的人?明台突然有点心慌。
 明台想到了王天风。 
 不,不可能。明台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老师来这几日,自己从没跟他提过这些,绝不可能。
 这样想着,明台摇摇头。 
 "没有。"
 听到明台这样说,程锦云的手从明台手臂上慢慢滑下,眼神也冷了下来。
 明台见程锦云脸色变得鲜见的冰冷难看,直觉还有什么不好的事在等着他。
 果然。 
 "明台,今天白天那个人,其实我也看见了,虽然不是完全正面,但是因为我之前见过,所以我还是认出了他。" 
 "你见过?是谁?"明台忍不住问。
 程锦云仔细观察明台的表情。 
 "这个人曾在我们的订婚礼中途出现,随后你撇下众人与他去角落私谈。明台,该由你来告诉我他是谁?" 
 "不可能!"明台第一反应是否认,可是话一出口,自己心里却没底。
 "什么不可能?不可能是他,还是他不可能出现在那?"程锦云紧接着追问。
 "我——" 
 明台的脸色发白。他不知道。
 程锦云看见的真是老师?老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是老师阻止了锦云他们的行动吗?为什么?还有,最关键的是,这次老师为什么回来?是任务吗?老师刚答应自己离开,那他的任务完成了吗? 
 随着心中种种怀疑扩大,明台开始坐立不安。 
 老师这次的任务目标,难道会是我吗? 
 这个想法让明台惊出一身冷汗。
 "明台?"程锦云见明台突然站起来。 
 "锦云,我有点急事,你在这等我回来。"

 看着明台头也不回地冲出去,程锦云的眼神彻底冰冷了。
 程锦云知道那个人是谁。
 王天风,叛国投敌的叛徒。 
 程锦云能猜到明台正要去哪,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明台遭受那样的背叛之后仍要维护他。或许他是他的老师,明台难舍恩义,不免留情,可是她不能让明台这种感情用事毁了他自己,甚至威胁到组织。 
 心中算好时间,程锦云站起身快步走出门外。前面的明台已在远处了,程锦云示意等在暗中的几个人跟上。
 
 当王天风打开门见到明台的时候,意外的表情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平常。
 "不是回去了么,怎么又来了。"声音里略有些温度。 
 前一刻不管不顾一路赶来,只想立刻得到答案,可真正见到了王天风,明台满腔冲动却生生掐住了。 
 不自然地沉默,明台低头踌躇了一会儿。 
 "老师就要走了,还是想和老师多待一会儿。"
 王天风看明台呼吸不稳,以为他还沉浸在离愁别绪,心也软了些。反正马上就要分别,也别对他太苛刻了吧。想到这里,王天风微微笑了笑,面色柔和。 
 "进来吧。" 

 明台跟随王天风进屋坐下,目光牢牢锁住王天风,却不主动说话。气氛一时沉闷,王天风倒没有不自在,只当明台心情低落。 
 半天之后,明台嘴动了动,嗫嚅地说:
 "老师,我饿了,有吃的吗?"
 王天风听了有点哭笑不得。 
 "你没吃晚饭?" 
 "锦云今天夜班,家里没人。" 
 "只有剩的。"
 "没事,热热就行。" 
 竟然使唤王天风,明台这算放肆,可是难得地,王天风看到他巴巴的眼神,终是没有跟他计较。 
 "那你等一会儿。" 
 
 在王天风推门出去那一刻,明台的眼神变了,待确定王天风已在厨房里,明台迅速起身搜索房间。 
 王天风的行李很少,住的时间也短,屋里并没什么东西,很容易看遍。翻完王天风的箱子,明台站在王天风书桌前,看到上面一格上锁的抽屉,果断拿出工具。这样的锁对他来说太容易,几秒之后,明台把抽屉拉开。
 抽屉里面躺着几张纸,上面是王天风的字迹,明台把它们全部拿出来,一页页翻看。纸上记录的内容是他每日的动向,去了哪个情报站,疑似见了什么人,全是关于他。 
 看到后来,明台的眼睛逐渐模糊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响动,明台知道王天风马上就要回来了,自己必须立刻把东西放回去。正要把纸张放进抽屉,明台呼吸一窒,手上停住。胸中憋闷到发狂,恨不得任由怒火烧尽所有伪装。 
 突然,明台狠狠把那些纸往桌子上一摔。 
 都这样了,还藏什么藏! 
 
 王天风一进门就看见坐在书桌后面的明台和他面前的那几张纸。明台的眼圈湿润泛红,脸色沉得可怕。 
 看到这幅画面,王天风脸上的温和消失了,但也不显得意外。 
 "原来老师这次来是为了看着我的。"明台开口,讽刺意味尤甚。
 把手中的盘子随手放在外屋桌上,王天风平静地一直走到明台身边,在他面前拿起那几张纸放进抽屉,关抽屉,上锁。 
 看着王天风一脸面无表情,明台几乎要喷出血来。
 "为什么!"话语中满含愤怒。
 王天风看了明台一眼。
 "你还问我为什么?"王天风的声音好像明台初进军统时那般不善,"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明台喊道。 
 "你的真实立场!" 
 明台怔住,脸色变了变,很快偏过头去。
 "我是假意被策反,进入共党内部也是军统上面的安排。"
 "少在我面前来这一套!你骗骗别人可以,以为我不知道你吗?"
 明台的心剧烈跳动。从一开始到现在,王天风仿佛永远可以看穿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明台猛然站起来。
 "那又怎么样,都是为了抗日,我没有做对不起中国人的事!" 明台激动道。 
 "那你对得起我吗?" 
 明台顿了一下,目光闪过一丝愧疚,但紧接着仍执拗地说:
 "我以为老师不是那么狭隘的人。"
 这句话仿佛把王天风激怒了。 
 "我可以不狭隘,但别人呢?你以为你做得隐蔽,告诉你,在我来之前,上层已经怀疑你了!"
 明台脑中短暂空了一下。
 "所以呢?"把前前后后联系在一起,明台一阵恍惚,"所以老师这次来是调查我的,是吗?"
 王天风瞪了明台一眼,并没有马上回答,可明台却知这已是默认了。
 原来是这样…… 
 明台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又一次。虽然死间计划是假,但经历的每一分痛苦却都是真,即便后来被告知真相也无法改变,只更增了痛悔罢了。 此一时心境相似,旧疾重燃。 
 感觉到自己正坠往某个深不可及,明台有心阻止,却无力挣扎。 
 王天风隐隐觉得明台的神情不太对劲,直到明台慢慢从书桌后走出来。 
 "那现在老师已经知道了,又打算怎么做呢?"明台一步步接近王天风,"向上层汇报,送我去军法处?还是说…… 老师要亲手处决我?"
 王天风眼看着明台逐渐欺近,心中警惕。 
 明台的手探向腰间,迅速拔出枪对着王天风举起,整个动作几乎在瞬间完成,十分流畅。 
 王天风却没有心情去欣赏姿态。 
 "你这是要干什么?"话语中隐含怒气。 
 明台的枪在掏出的时候已经转了一下,现在是枪柄对着王天风。
 明台突然笑了一下。
 "你来杀了我吧,老师。与其死在军统其他人的手上,我宁愿是老师动手。"
 明台说着硬是抓起王天风的手覆在自己的枪上,让他握紧。
 "这样,老师也能感受一下,"明台目光闪动,神色近乎疯狂,"当日我杀死老师的滋味了。"
 简直是疯了,这是此时王天风脑中唯一想到的。 
 王天风想要挣开,可明台发了狠地死死攥住,一心一意不让他逃脱。在这样挣动的情况下,两人随时可能触动板机。恐惧从握着枪的手指直接传递过来,王天风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栗。 
 忍无可忍,王天风抬脚朝着明台腹部狠踹过去,明台堪堪向后跌倒在地上。 
 "你在发什么疯!"王天风觉得自己也快要被明台逼疯了,几乎要丧失理智。 
 明台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王天风气极之下对自己一顿痛骂,声音却没有传入耳中。 
 最初痛心的是老师的背叛,可是老师背叛了什么呢,明明对老师来说自己才是背叛,自己又凭什么痛苦? 
 明台在自己的意识中沉浸很久,发现真正让自己疼痛的是纵然已经习惯对世人伪装,但他仍渴望能与老师互相真实以待,携手与共。 
 不愿意带着心机与老师如同敌人一般周旋,不愿意两人因为一次次的各怀心思而渐行渐远,可生在这个时代,背负这种身份,两人又站在如今的立场,演变成那种结局几乎是迟早的必然。
 恍惚之中,耳边是毕业那天两人最后的话。

 "可能再见面就是你死我活。" 
 "那就别再见了。" 

 果然,只要再见就会是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明台自己从地上站起来,头低垂着慢慢走到王天风面前。 王天风不知明台又会做出什么,全心戒备着,却在看清明台那一刻暂时忘记了所有。
 明台脸上泪痕纵横。 
 "老师,你走吧,别回来了。我们别再相见了。" 

 王天风愣愣地看着青年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带着满身绝望冲进外面茫茫夜色中,随即迅速被黑暗吞噬了。 
 有那么一瞬间,王天风有一种追出去的冲动,可是,追出去又做什么呢? 明台所说的难道不就是自己所想,自己又要改变什么呢? 
 想到这里,王天风恍惚了,自己什么也不能做。
 王天风木然站在那里,脑中满是自己冲出去追上明台,紧拥住他的幻想。幻想很生动,就连拥住青年时心中的温柔酸楚都像真的一样。
 王天风嘴唇发抖,湿了眼眶。 
 
 明台跌撞着进门之后把自己整个人摔在床上,之后再也没动。脸趴在被子上面湿漉不堪又呼吸不畅,明台荒谬地想着自己是不是会窒息过去。 
 什么都不愿再去想,想什么头都痛,沉沉浮浮之间,明台只希望自己昏睡也好,窒息也罢,意识再也不想停留在这个真实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外门有响动,有人进来。
 程锦云刚从外面回来! 
 明台猛然间惊醒。
 

 程锦心进门之后立即向明台屋子一瞥,见到房间的亮灯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果然已经回来了。
 程锦云尽量悄无声息的准备回到自己房间,却在刚要开门的时候被背后传来的声音叫住。
 "锦云?"
 程锦云的心微微一沉,默默叹了口气,转过身来。
 "明台,这么晚还没睡。" 
 两人站在各自门口面对面,程锦云对明台脸上的糟乱痕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这么晚,你不也刚从外面回来吗。是去哪了?"
 "白天的事还有些没处理妥当,去善后一下。" 
 明台嘴角微弯,笑意不达眼里。 
 "是吗,真是辛苦了。" 
 两人沉默对视了一会儿。 
 "锦云,今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并不愿见两人变成这样,明台闭上眼睛,再睁开,脸上终于不再有任何表情,转身就要走。 
 "明台,这么晚别再出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办吧。" 程锦云的声音里也没有了温度。 
 "明天?"明台停住,冷笑了一声,"明天还来得及吗?" 
 "你就是现在出去,恐怕也来不及了。"程锦云说着走到明台与大门之间,无形中拦在明台面前。
 明台眼睛瞪大,心中瞬间充满急怒。
 "让开。"明台不准备再理会程锦云。 
 "站住别动!"出乎意料地,程锦云迅速从挎包掏出枪,举高对准明台。 
 明台被逼站住了。看着对准自己的枪口,明台一脸不能置信。
 "你想做什么?你要对我开枪?" 
 程锦云吞咽了一下,她的心中同样不好过。
 "明台,今晚我是不会让你走出这个门的,别逼我动手。"
 最初的惊愕过后,明台不得不接受目前的状况,那么多难以想象的场面都在今天见过了,明台突然觉得人生可笑。
 "你真的能下手吗?"明台缓缓向前迈了两步。 
 "停下,"程锦云知道真实的明台有多危险,绝不能让明台靠近自己到可袭击范围之内,"我承认我下不了手杀你,但是我保证能让你没有能力出去。不想受伤就回去。" 
 程锦云说着把手臂下移,枪口对着明台的腿部,没有一丝颤抖。这一回,明台看出程锦云是认真的。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是不可能挽回颓势、制服程锦云,可要一击得手都是致残致死的招数,明台目光闪动,他无法对程锦云用这种手段。 
 居然有一天要与程锦云如此对峙,明台站在原地,自心底涌上痛心无力。
 "锦云,不要这样。"语音低落,带着哀求。 
 "我也不想,这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 
 "明台,"程锦云叹了口气,也显出痛心,"我还是愿意相信你的,可是光我相信还不够。现在只有抓住他,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才能洗清你的嫌疑。"
 "你们要怀疑就怀疑,我不在乎,你们不能抓他!"明台气愤地说。
 程锦云见明台如此执迷不悟,不由气恼。 
 "明台,他是叛徒,他是如何出卖你们的你都忘了?你为什么仍要包庇他?就因为他是你的老师?明台,你再这样,连我都不能相信你了!"
 "锦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相信我!你先让我去,行动一定要取消。"明台急急恳求。 
 "不是我想那样?那你告诉我他今天为什么要扰乱我们行动?"
 明台一时语塞。 
 程锦云见明台说不出,心道果然又在替他遮掩。 
 "锦云,没时间了!你就当帮我一次吧,好不好?"明台心急万分,又向前迈进。 
 程锦云神色一凛,一只脚后退一步,枪口瞄准。明台虽心急却只能停下,他不想赌程锦云的决心,因为他不能让自己受伤而失去行动力,否则什么都完了。 
 "我们的人只想抓住他,并不打算伤他性命,你不要冲动。"
 "不伤他性命?你能保证吗?" 明台情绪十分激动。 
 听到明台的质问,程锦云的表情微微不自然。
 "只要他不过分抵抗。" 
 不过分抵抗?王天风是会束手就擒的人吗!明台闭上眼睛,脑中尽是王天风被人伏击的画面,心中闪过一丝绝望无力。 
 突然,程锦云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明台双腿一软,颓然跪在地上。从没见过明台这般委屈,程锦云一时竟被惊住了。 
 "老师不是叛徒,从来都不是。"语声颤动,明台再也没有办法,"锦云,停止吧。" 
 "什么……" 

 王天风已经独自坐了很久。
 虽然两人的分别是注定,但王天风并没想到会以这样一个方式做结。脑中全是青年最后的背影,王天风对于自己始终没有伸出手去耿耿于怀。 
 每一次都是这样,王天风想着,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近人情得可怕。
 明台之于王天风,从前是最喜爱,现在多了个最亏欠,此一分别,两者俱是难解,两者都永恒了。 
 也许这样也未尝不好,王天风想。 

 在心绪低落之下一点点极细微的响动很容易被忽略,可多年特工生涯已让敏锐成为本能,在他们刚刚敢在外面贴门查探里面动静的时候,王天风就察觉了。 
 王天风此时很没好气,或者说多少年来心情没有这样差过。若不理智了,拔枪把外面的人都清扫了,倒也率性,可王天风的疯不是那样的,他往往在别人都会感情用事的时候近乎没有人性的理智, 所以这种时候,对他丝毫没有好处的正面交锋他是不会做的。几乎只用了几秒处理了自己所有重要的东西,王天风从屋后翻了出去。 
 王天风快步走在巷子里,转了个弯脚步顿住,立刻调转方向,紧接着再没走两步又停。前后被人包住了,看来对方不是刚到,应该是提前摸了环境,做好准备了。 
 前后的人一起向王天风接近,王天风注意到转角阴暗处还有枪口对着自己。既然没有马上开枪,看来是想要抓活的,只是若自己要反抗逃脱,对方就会开枪。面对这样的布置,再看迎面走来今天上午才见过的面孔,王天风心里嘲讽,共产党总是这样婆妈。 
 若是以王天风自己的作风,需要抓像他这样投敌叛国的叛徒回去盘查,大概会先打残了再带回去。哪有那么多束手就擒,肉搏到最后总是要流血的,不如讲点效率。所幸对方似乎还不这么想,动起手来还算克制,可这样也够棘手了。 
 若是平常,王天风可以先切断最先靠过来的人的脖子,并以他身体挡住角落飞来的子弹,自己同时拔枪还击清除剩余,只要动作快,枪法准,这并不难达到。可是这次不同,王天风不想杀人,不想杀中国人。虽分属两党,但都是抗日救国的战士,在生死性命之事上,王天风看待他们与自己的学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的英勇应葬在战场,而不是自己手中。 
 被这些人缠斗住,王天风勉强维持着不被制服也不将其打垮的局面;被制服就会被擒,将其打垮子弹就会出膛。
 可这终究不是办法,王天风明白,若不能尽快脱身,被擒也是迟早。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快速由远及近,有人在向这边跑。王天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猛地提了起来。
 千万别是——
 连思绪都还没转完,王天风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出现了。
 真会添乱!王天风看着明台向自己这边冲过来,心中一阵急怒,腹部又挨了一下,不由得后退几步。
 王天风不怕明台身手不好,而是怕他身手太好。明台这一加入,之前的僵持被打破了,迅速向一方倾斜。看着明台拼力将对方撂倒,王天风心惊胆寒。 
 "明台!"王天风的声音都变了调。 
 明台听到迅速抬头看王天风,又顺着王天风的眼色望向转角,神情一怔,下一刻却直觉反应冲向王天风,挡在他身前。
 枪响了,王天风脑中闪白了一下,紧接着站在原地喘息。
 是谁?
 王天风视线游移了一下,接着定在眼前躺倒的身体上。
 明台俯在地上,血迅速在身上洇开。王天风心中剧烈震颤,曾经梦见过多次的画面和现实重叠了,每一次都是明台终于死在他面前。 
 脑中一片嗡鸣,屏蔽了周围一切纷乱,王天风此时只有一个意识:到明台身边去。 
 王天风脚下踉跄了一下,随即又疑又惊:明台好像越来越远,为什么?
 王天风捂住自己胸口,那里传来的闷痛和窒息感让全身止不住颤抖,可是王天风对这异常仿佛都没有意识到,他急切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逐渐远离的青年。
 即便用尽全身力气,却始终也无法触及明台,王天风惊恐地看着明台逐渐和黑夜融为一团。
 身后光亮处仿佛有无数只手拖累着他,王天风艰难地将它们甩开,义无反顾地扑向前方那吞噬了明台的黑暗,越沉越远。 
 
 当王天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都是明亮的光线。有人在旁边晃动,王天风看见了,也没看见。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懒得去反应,王天风脑中的世界只不断反复纠缠着:最终他还是没有抓住那个青年。
 程锦云皱着眉看王天风,这人明明已经醒了,却对她的问话毫无反应,像是有意无视。程锦云上前查看王天风呼吸和脉搏,王天风随她摆弄,只是不看她也不回答。 
 床边帘子后面传来响动,紧接着是声音不大却显出着急的叫唤。
 "锦云,锦云,是老师醒了吗?快把帘子打开,快,让我看看。"
 听到床也在作响,程锦云眉头皱得更紧了,两步走过去拉开帘子,一把按住床上不安分的家伙。 
 "不准乱动。"
 程锦云一面压住明台的动作,一面小心地扶明台靠床坐起。确实是一动就痛得龇牙,明台也不敢太乱来,只能努力靠坐起来,不敢再多动作。
 明台脸上毫无血色,显得很虚弱,但看向王天风的眼神急切又有精神。 
 与此同时,王天风正侧着头看两人。刚才如同水底般封闭混沌的世界仿佛一下子流动了,逐渐清明起来。 
 "老师,你觉得怎么样?"明台刚被摆弄好,就急急问王天风。
 "你先别吵。"程锦云瞪了明台一眼,紧接着出去找医生。
 很快医生和程锦云一起进来,围着王天风一番查看,不时还有问话。这一回王天风配合得多,点头摇头,偶尔还有一两个字的回答。明台一直在旁边看着,紧张又担心,直到医生最后说暂无危险,需多注意之后才稍放心了些。
 终于,在答应过程锦云不动不闹之后,医生和程锦云都出去了,明台终于得以再与王天风独处。
 王天风又转头看向明台,明台看他神色清明不由得感到高兴,但仍有些后怕。 
 "老师,原来你心脏不好,你自己以前知道吗?" 
 王天风眼睛眨了眨,没有回答。
 见王天风不说话,明台略微有点沮丧,视线也低垂了下来。
 "对不起,老师。"
 听见对面床的声响,明台惊讶地抬起头,见王天风正慢慢下床。
 "老师,当心。"明台失声说。
 王天风稳住身体,缓步走过来,一直走到明台面前,最后坐在他床边。王天风低头看着明台的手,过了一会儿,伸出自己的手去握住。 
 手有些凉,但并不是没有丝毫温度。
 明台一只手被王天风握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对不起什么?"王天风抬起头,目光直视明台。
 对于王天风的举动十分意外,明台心跳加快,竟感到紧张。 
 "我,"刚一开口,像是不能承受王天风的审视一般,明台又低下头,"我与老师说再不相见,是因不想与老师再因时局对立,可当老师在我身边发病倒下,我几乎以为老师……我那时不能动弹,只能听着锦云抢救老师,随时都有失去老师的危险,我真是要急疯了。"
 仿佛心有余悸一般,明台身体有些微颤。 
 "一想到如果这就是永别,那我对老师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永不相见,我,我……"明台说话变得困难,"我不应该这样轻易地让老师离开,即便朝不保夕,随时会各奔黄泉,至少也该带着彼此的真正心意,死也无憾。" 
 话说完,长久地沉默,明台更觉沮丧无助,忍不住想抬头看看,却在下一刻被一双臂膀拥入怀中。明台的眼睛瞬间瞪大。
 手在明台背后牢牢紧扣,王天风闭上眼睛仔细感受怀中这幅躯体的坚实与温度,体会从身体间直接传来的自己凭空想象不出的脉动,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感动。 
 终于,抓住他了。 
 感觉到身体被拥紧,就连两人的侧脸都紧贴在一起,明台简直不能置信。模糊地感觉到这拥抱传达了某种情感,明台心中惊喜却又困惑不安。 
 "老师,我,我不明白。"明台在王天风耳边小心翼翼地说。
 刚一说完明台就后悔了,因为随后就感觉到拥着自己的手臂松了开来。王天风放开明台,拉开两人距离,明台小心观察王天风的表情,心中忐忑不安。
 下一刻王天风的手覆上明台的脸颊,拇指轻轻按在明台的眼角,将一点点微湿涂抹开。明台的眼皮和心同时抖动了一下,仿佛害怕什么一般紧紧闭上眼睛,睫毛不停微颤。 
 直到额头上感觉到一种温热触感,没有过多动作,只是单纯停滞,明台的心剧烈跳动,浑身发热滚烫。 
 再次分开时,明台睁开眼睛,王天风正微笑着看他。春风化雨,温柔拂面。 
 "这回,你明白了吗?" 
 
 五日后,上海。 
 阿诚把当日的报纸和茶放在明楼的办公桌上。
 "大哥,王天风已经离开北平了。"阿诚略压低声音在明楼身边说。
 目光快速闪过了什么,拿起茶杯,明楼嘴角微弯。阿诚在明楼身边日久,一眼看得出明楼心中得意。 
 "看来明台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这回大哥可以放心了吧。"阿诚挪揄说。
 明楼挑眉。 
 "我可没担心,"悠哉地喝了一口茶,明楼显见心情很好,"自从王天风踏上北平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明台算是保住了。"
 "哦,那几乎每天都问我有没有新消息的是谁啊?"阿诚一脸不信。 
 明楼看了阿诚一眼,微微笑了笑,也不跟他计较。 
 "这次中共北平高层被捕,明台真实立场被供出,面临被清除的危险。经历死间计划,王天风对明台心有亏欠,他若去北平明台必定性命无虞,这我毫不怀疑,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的只是他是会替明台遮掩,还是会把明台清出军统再由自己向戴笠豁命相保。"明楼停顿了下,放下茶杯又继续说,"若是后者,王天风多年功绩累累,忠心可鉴,若非要保一人性命,戴笠不会不卖他面子,可我更认为会是前者。" 
 "王天风为人刻板严谨,在军统尽忠多年,与戴笠也是过命之交,是以戴笠才特别相信他不会寻私,要说他会为明台掩饰,也是有点冒险。" 阿诚还是不太能想象。
 明楼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心中回想起当时听说王天风在最后时刻拼力掐出明台口中刀片的震撼。
 "我就赌明台在他心中与众不同,独一无二。" 
 阿诚走到明楼身边。
 "大哥是赌赢了。"
 明楼转过身。
 "是啊,军统放出消息,假称中共高层被中统所抓,己方准备拦截。这条消息是为明台度身定做,只下达给他一人,如果共产党方面有所行动,明台泄密之事就会做实。所幸,王天风那时已经掌握情况,并迫使共方取消行动,是以明台并未被抓住把柄。没有实质证据,空口话语便不足为惧,日后王天风自会亲自向戴笠复命,彻底洗去明台嫌疑。" 
 阿诚想了片刻,不禁笑了笑。
 "只怕明台到现在还想不明白王天风为什么会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那是,"明楼也微微笑了,走回自己办公桌后,优哉游哉地说,"在王天风成为军统华北区区长的时候,明台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少爷,他哪里会知道北平现在的情报网大多还是王天风时代构架成型的。"

 半个月后。
 "大哥,王天风没去香港。"阿诚带着刚收到的消息来找明楼,"自从他进了山东就失去踪迹了。"
 明楼微微一怔,紧接着神色略黯淡了些,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也在意料之中。" 
 国家危亡之际,以那人心性抱负,定不会安心置身于世外。认识这么久,自己对他难道还不了解。 
 "自求多福吧,"明楼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心中梗着一些难以化开的惆怅,"希望他能够看到胜利那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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